【拼貼 2001年《聯合文學》與 2019年《印刻文學生活誌》,柯裕棻總也不老,1968年生】
2005年我在嘉義中庄陸軍第兩百旅服兵役。放假搭火車返家前,總愛逛逛火車站附近的光南與墊腳石,偶爾還會到巷弄內的「達摩二手書店」尋寶。有一次我買了 2001 年 4 月號的《聯合文學》雜誌。封面人物是李安,但我從不喜歡李安──我是因為柯裕棻。
大學時,我是「柯粉」:2003 年首本散文集《青春無法歸類》、隔年再出散文《恍惚的慢板》,我都買,都讀,都喜歡。而後 2005 年的小說集《冰箱》、2007 年散文《甜美的剎那》,則是軍旅與退伍後的逃逸。
2001 年的《聯合文學》,柯裕棻與主編許悔之的筆談,題為「不能跑到天涯海角的時候」。文內,柯裕棻提到喜歡的作家有兩種極端的類型:
一種是縱火者,文字很炙熱,讀的人幾乎要被那紙張燙傷,在書店裡翻閱的時候不能控制就掉進書裡了,像朱天心、柳美里、Jeanette Winterson(英國同志作家)。另一種是冰山似的,文字很沈很冷很省,可是你知道那底下有不可知的東西,像舒國治、海明威、布希亞。(頁31)
以上名單,我讀過的,除了海明威,其餘一概不喜歡。但是,我喜歡柯裕棻的文字。為什麼喜歡?喜歡什麼?那麼多年來,我也只能含糊地認為:柯裕棻「中文很好」──她一定讀了不少古文吧?
這種含糊的感覺,直到今年十月號的《印刻文學生活誌》,才有了比較明確的字眼形容。在賴香吟跟柯裕棻的對談中,賴香吟點出了柯裕棻的文字具有「古典性」:
能把古典、舊東西,放在現在重寫,當然是新穎,但是我們很多新穎是沒有底的啊,他[指金宇澄的《繁花》]那個是有底。[……] 比如說把《紅樓夢》讀上三百遍的話,你可能對它每一個形容詞都可以變化著來用。我前面講的古典性是這個意思。我們講文字的色跟香,這類表現在你的文字裡很多。我為什麼要談這個東西,因為在我們同代這類東西已經不多了,接下來又是更少了[……]。(頁42)
《印刻文學生活誌》收錄了柯裕棻的兩篇小說〈田園詩〉及〈遠雷〉。若以〈田園詩〉的開筆為例,或許可以勉強展示賴香吟所謂的「古典性」:
小城臨海有港。港後有窄軌鐵路。鐵路後是紅鐵皮的魚罐工廠。工廠後是藍鐵皮的小社區。社區內有歪斜小店和各式攤販,專做漁工生意。這港本來漁獲豐旺,後來廢港,諸事敗壞。漁筏、舢舨、大小船舶都撤離,山川破落還給潮水。(頁45)
此處的重點不是修辭技巧的「頂針」,而是行文亦文亦白,行雲流水。我喜歡這樣的中文書寫。我也同意賴香吟說的,這類東西已經不多,很多新穎的作品是沒有底的。
近年來我欣賞的「有底的」作家吳明益,也寫了一篇短文談談讀柯裕棻。吳明益認為2007 年出版的《甜美的剎那》,「標示了柯裕棻的『散文性格』[……]從《甜美的剎那》到《浮生草》,柯裕棻的散文『文藝性』逐漸消失。[……]而看起來少作裡較常提起『自己』的散文特質,也隨著時間變化了,加入虛構與故事性(這在《洪荒三疊》裡最明顯)。」(頁73)
藉由吳明益的描述,看來我錯過了柯裕棻散文的轉型,2012 年的《浮生草》與2013 年的《洪荒三疊》,我沒再追讀。或許江湖鬼混日久,心隨境轉,柯裕棻早年散文的都會風格,儘管甜膩中略帶清冷,卻已不合胃口。
說到「底」,吳明益的「底」不是賴香吟指稱柯裕棻的「古典性」,而是書桌書房之外,各種因體驗而厚實的底蘊:野地、蝴蝶、溯溪、爬山、攝影、腳踏車、環境運動。這樣的吳明益,不免更為關注〈遠雷〉這篇新收的柯裕棻小說:
因為她寫的是經驗之外的事──英商約翰‧陶德(John Dodd)、茶葉歷史、滬尾、李春生──[……]當視野轉變到自己經驗之外時,柯裕棻不得不把她學者那部分的性格顯露出來。這不再只是「詩與直覺」了,還有可以看出作者耐煩校訂的許多細節,這是過去柯裕棻作品裡少有的。(頁73-4)
是的,〈遠雷〉的「底氣」正是學術論文與學術註腳。柯裕棻寫作風格的轉變,讓吳明益引用起蘇珊‧桑塔格呼應:
如果我曾受文學感召而投身其中(先是讀者,繼而是作家),那是因為它擴大我的同情:對別的自我、別的範疇、別的夢想、別的文字、別的關注領域的同情。(《蘇珊‧桑塔格文選‧文字的良心》)(頁74)
「不能跑到天涯海角的時候」,近二十年筆談的標題,無論問號,無論驚嘆,幸好,我們還有文學。
【引用資料】
柯裕棻、許悔之,2001,〈不能跑到天涯海角的時候〉,《聯合文學》198期,頁29-31。
賴香吟、柯裕棻,2019,〈地理風土,待開發的寫作秘境〉,《INK印刻文學生活誌》10月號,頁26-43。
吳明益,2019,〈耐煩〉,《INK印刻文學生活誌》10月號,頁72-74。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