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指南山麓當年,大一歷史老師是歷史學者也是散文家。老師總是低著頭讀著寫好的講稿。老師的教授內容,當年我總難以融入;但老師的學術論著、文學作品,那一年倒是讀得差不多。難以融入,但總有些「題外話」銘記在心:一者是老師訓勉我們,每天至少讀書四小時;二來是老師藉由著名史學家陳寅恪的案例,叮囑我們──讀書必先識字。
約莫也是那時候,我開始讀楊牧的詩與文。在楊牧的《柏克萊精神》,也有一篇關於「識字」的故事。那是楊牧懷想受教於知名「白俄」漢學家卜弼德(Peter A. Boodberg,1903-1972)的點點滴滴。
楊牧從愛荷華到柏克萊,是因為陳世驤。因為陳世驤,楊牧認識了卜弼德,「聽說卜弼德先生除了俄文,中文,英文之外,又精通許多別的文字,包括希臘文,拉丁文,德文,法文,日文,甚至還懂梵文漢各式各樣的阿爾泰文字,所以他在西方漢學界是令人著迷的怪傑」,楊牧說。
因為陳世驤的提醒與楊聯陞的文章推崇,楊牧修了卜弼德的訓詁課。楊牧挑選了《尚書》中「武成」真偽當題目,「卜弼德先生要求學生每個字都要分析詳盡,一絲不苟,尤其不可忽略歷代各種字書對一字一辭的說法,要能引用,要能判斷是非。」期末報告初稿楊牧寫了四十多頁,卜弼德見狀,笑說「夠了!」楊牧才停筆。楊牧自陳「自讀中國書以來從未如此苦過」。
報告遭到卜弼德「批得體無完膚」。卜弼德的批評,楊牧「有很多地方不同意,可是辯不過他,因為他引證豐富,歷歷在目,我也無可如何」。怎麼辦?楊牧決定博士論文資格考,要請卜弼德主考一門。陳世驤聽到楊牧的決定,「沉吟良久,最後說:『好吧,年輕人總得闖一闖』」。口試時,卜弼德問:「劉勰說屈原賦『金相玉式』,甚麼意思?」楊牧答著答著,空氣就火爆了、氣氛就尷尬了。
口試僥倖過關。最後的論文答辯,楊牧又挑戰卜弼德。不信比較文學是一門學問的卜弼德在讀完楊牧的論文之後,給了他一封綠色墨水的長信,信上說:「讀完你的論文,我總算相信中西比較文學是一門可以研究的學問」。
卜弼德幾乎憑一己之力,開創了美國漢學界中所謂的「卜派」。「卜派學者要求西方漢學家自己把中國古典看懂」,具體而言,「講究對於中國古典(尤其是唐朝以前的文史哲典籍)的絕對把握,於字彙和辭句的質理做徹底的了解,不苟且,不放鬆,追索文字的源頭,分析文字的發展,凡事以歷代字書的證據為依歸,輔之以西方文字訓詁學的知識,不惜與現實中國社會的傳承相違背」。當然,世上沒有無法駁倒的思想方法,任何派別自然優缺皆俱了。楊牧說,「他最大的成就乃是一種學風的建立,而對於一個讀書人而言,再也沒有任何事比建立純正的學風更值得驕傲的了」。
後來,陳世驤過世的追思會,楊牧再見卜弼德,「他非常傷心,身體也顯得很虛弱」;隔年卜弼德也謝世了。卜弼德在追思會上對楊牧說:「你在柏克萊的時候,我對你很嚴厲,因為我要你知道,詩人是詩人,學者是學者,需要經過嚴格的訓練」。
近來文白比例之爭,我不瞭解也不想瞭解;卻想起上面這些故事。或文或白,幾分文幾分白,我真的沒有意見。畢竟以卜弼德的標準而言,我有自知之明──不知挺文挺白的有識之士是否也有──我不識字。
註:本文關於卜弼德的描述及引文,皆出自於楊牧的〈卜弼德先生〉,收錄於楊牧,1978,《柏克萊精神》,頁89-101。台北:洪範書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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