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所攝「一生至友」,來源為《典藏雜誌》官網】
二零零六年年底董橋在香港蘋果日報專欄小品名為〈一生至友〉。篇名出自古文物專家莊嚴四子莊靈一九六九年拍的照片。照片裏臺靜農先生叼著菸斗在書房案前作畫,白煙裊裊,莊嚴指間夾著半截香菸在旁觀看。莊靈是攝影家,這張黑白照片展覽時題為「一生至友」。董橋〈一生至友〉指莊嚴張大千,也指莊嚴臺靜農。莊嚴晚年病重臥床,臺靜農到莊嚴居所洞天山堂探望,董橋以此景此情起筆;而那些往事那些人,出自臺靜農在張大千辭世後三年寫的念憶〈傷逝〉:
臺先生寫傷逝的篇章總是寫得這樣澹泊這樣蕭疏;他寫的其實並不多,《龍坡雜文》裏那幾篇我讀了又讀幾乎可以默誦了。臺先生性情如此,憂患如此,筆墨如此,當今已然絕響,將來也難再有:民國杳然,斯文真的越去越遠了。
〈一生至友〉收錄於董橋二零零七年文集《今朝風日好》,我直到前陣子重讀董橋才讀到這篇文章。涉世深了,讀出了感觸,念念不忘,週末到圖書館找書,竟有回響:在架上找到了《龍坡雜文》,還在下排書架看到林文月編的《臺靜農先生紀念文集》!緣分如此,都借都讀。
臺靜農《龍坡雜文》之所以為「龍坡」,蓋因臺靜農「台北市龍坡里九鄰的台大宿舍」。臺先生一九四六年入住,初名為「歇腳盦,既名歇腳,當然沒有久居之意」;不過國事鼎革,「憂樂歌哭於斯者四十餘年,能說不是家嗎?於是請大千居士為我寫一『龍坡丈室』小匾掛起來,這是大學宿舍,不能說落戶於此,反正不再歇腳就是了」。
在「歇腳盦」在「龍坡丈室」,臺靜農教學讀書研究,也書也畫,看盡人生。《龍坡雜文》收錄了幾篇臺靜農看盡的人生:有董橋讀到能誦的〈傷逝〉張大千,有酒量實深的「粹然儒者」錢思亮,更有那位偏居海隅杜康解憂回話常常「是的是的」的波外翁喬大壯。
紀念文集收錄的台大中文系張淑香教授長文〈鱗爪見風雅:談臺靜農先生的「龍坡雜文」〉是一篇極好的評論,開篇首句一句定調:「『龍坡雜文』的筆調,平淡得出奇,也有味得出奇」。我讀了臺靜農那幾篇念人憶事小品,真的淡,也真的有味。張教授進一步說,「《龍坡雜文》中回憶故人的篇章,幾乎篇篇有酒,而且都有一種酒外不盡之意。」臺靜農在〈傷逝〉寫到莊嚴莊慕陵哪怕身體衰弱,還是撐著酒人酒格:
我去外雙溪時,若是先到慕陵家,那一定在摩耶精舍晚飯。若是由摩耶精舍到洞天山堂,慕陵一定要我留下來同他喫酒。其實酒甚不利他的病體,而且他也不能飲了,可是飯桌前還得放一杯摻了白開水的酒,他這杯淡酒,也不是為了我,卻因結習難除,表示一點酒人的倔強,聽他家人說,日常喫飯就是這樣的。
臺靜農念憶故人篇章的味道,我讀來彷彿飲下那杯「淡酒」:不一定喜歡,可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龍坡雜文》我還欣賞開篇的〈夜宴圖與韓熙載〉與末篇的〈隨園故事鈔〉。既已忘言,不便妄言,我同意張淑香教授高見:
這些文章,甚為奇特,在本質上富有讀書筆記或筆記小說的趣味,而其敘述鋪露的方式,卻有學術性考證的功夫,更有嚴正的議論與品評。最特別的是,其中有好幾篇都是綜合繪畫、碑搨、歷史與文學,將各種知識熔於一爐,左右逢源、四通八達,視野開闊,造成論述上的奇觀。更難能可貴的是,這些論學說藝的文章,都有別出心裁,振人耳目,言人所未言的特殊觀點。文章的基本策略,往往從一鱗半爪,零篇斷簡的蜘絲馬跡──譬如一幅夜宴圖的連環畫,一張宋人的煉雪圖,一片搧本造像的題記,或一些零星的文字記載──就曲折有味地牽托出一些隱藏於背後的驚人故事與歷史真相。而中間峯迴路轉,浪潮迭起,恣肆蔓衍,在趣味橫生之中,又間以犀利的論斷,最能反映作者在學問上奇特的品味,這種文章的奇氣,主要就是由鱗爪的微末細節入手而開出風雅的堂奧。在蜿蜒的過程中,文章漸次自我衍變解構,由鱗爪的乍現而至原形畢露,最後從結尾處回首來處,則莫知所跡,相去已不可以道里計。
讀〈夜宴圖與韓熙載〉,我躺在沙發,閱畢全文驚坐起,移到書桌再讀一次──考辨隨筆竟可如偵探小說!再讀紀念文集張教授大文,所見略同,放心了:我對自己的文字品味文學涵養不具信心。
《臺靜農先生紀念文集》收錄董橋在臺靜農先生 1990 年 11 月 9 日辭世之後刊登在《中國時報》的悼文〈字緣〉,此文似未見於董橋早年文集,我頭一次讀,我喜歡。鑒於借閱已延長一次,續借又將到期,故漫記讀後,並錄〈字緣〉於後,以誌書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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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緣〉董橋
好幾年前我編「明報月刊」的時候,有一天在臺灣報上讀到臺靜農先生寫的「傷逝」,十分喜愛,寫信請他准許我轉載。臺先生回信說,「大成」的沈葦窗先生早已經來電要轉載那篇文章,還請他寫了「傷逝」兩字;「此一小文,兩處轉載,似可不必,尊意以為如何?」結果「明月」當然沒有刊登「傷逝」了;我倒保存了臺先生那封用圓珠筆寫的短簡。
我始終沒有見過臺先生,卻求得他給我寫了一幅字。字一直掛在書齋裏,晨夕相對,慢慢結交了臺先生,先是淡交,後來竟深交了;人化成字,字成了人,七十三個字,字字都是我眼中心中的「臺先生」。
我常想,字好字醜,難有定法,眼看心喜,就是好字。惦念一個人,一旦盼來了片紙隻字,明明是塗鴉之作,也愛不釋手;既然話都不投機,再漂亮的字看了也不會愜意。我很相信人講人緣,字也講緣。畫大概也一樣。每當張大千生日,臺先生總畫一小幅梅花送他,張大千很高興,說:「你的梅花好啊。」最後的一次生日,臺先生畫了一幅繁枝,求簡不得,多打了圈圈,張大千竟說:「這是冬心啊。」
張大千說臺先生是「三百五十年來寫倪字的第一人」,那是中國傳統的評價說法,彷彿好字好畫非要有源頭有師承不可。寫字練基本功臨摹前人遺墨,當是很有用的,不過最終還是要寫出自己的精神個性才好。我看字也常常帶著很主觀的感情去看,盡量不讓一些書法知識干預自家的判斷;這樣比較容易看到字裏的人。
臺先生的字我看了覺得親切,覺得他不是在為別人寫,是為自己寫。他的字幅經常有脫字漏字,但並沒有破壞完美的藝境,可見他的書藝已經輪迴投進他自己的人格世界裏。鋼琴大師荷洛維茲晚年彈琴也經常彈不準幾個音,卻能保住了整首曲子的獨特氣勢,他說他不計較這些:「我是荷洛維茲!」
臺靜農的字是臺靜農,高雅周到,放浪而不失分寸,許多地方固執得可愛,卻永遠去不掉那幾分寂寞的神態。這樣的人和字,確是很深情的,不隨隨便便出去開書展是對的。他的字裏有太多的心事,把心事滿滿掛在展覽廳裏畢竟有點唐突。臺先生一定會說:「似可不必。」
沈尹默的字有亭臺樓閣的氣息;魯迅的字完全適合攤在文人紀念館裏;郭沫若的字是宮廷長廊上南書房行走的得意步伐。而臺先生的字則只能跟有緣的人對坐窗前談心。我天天夜半回來,走進書齋,總看到他獨自兀坐,像有話說,又不想說。臺先生一直在那裏。
原載一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中國時報」
【引用書目】
張淑香,1991,〈鱗爪見風雅:談臺靜農先生的「龍坡雜文」〉。收錄於林文月編,《臺靜農先生紀念文集》,頁255-299。台北:洪範書店。
董橋,1991,〈字緣〉。收錄於林文月編,《臺靜農先生紀念文集》,頁155-156。台北:洪範書店。
董橋,2007,《今朝風日好》。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臺靜農,1988,《龍坡雜文》。台北:洪範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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