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為專研法國革命的社會理論家小蘇爾 William Sewell Jr. 能在芝加哥大學這種全球頂尖名校讓政治系、社會系、歷史系三系合聘已經夠厲害了,可是天外真的有天,人外也真的有余國藩:他是芝加哥大學神學院、東亞系、英語系、比較文學系、社會思想委員會的五系合聘講座教授。余國藩學貫中西,學究天人:博士論文研究彌爾頓與《失樂園》;七十年代壯年壯志耗了十幾年翻譯中國《西遊記》足本,還沒譯完芝加哥大學出版社慧眼識人識貨簽約,八三年出版,厚厚四冊,佳評如潮。
余國藩家世好,照片中頭髮油亮整齊,領結領帶,西裝畢挺,流露貴氣。余國藩英文文采煥發,連英文頗具風格的李歐梵都佩服:「國藩的英文造詣可說是爐火純青,連他的西洋同事也不見得比得上。他每次送我新出版的論文抽印本,我必精讀,不僅讀它的內容,而且學他的修辭。」余國藩古典中文也好,會做舊詩舊詞。中英文除外,希臘文、拉丁文、希伯來文、法文、德文、西文、義文余國藩也懂。余國藩如此的學養,據說芝大同事中他最折服敬仰保羅里柯 Paul Ricoeur,華人學者中佩服余英時與夏志清。夏志清學問無庸置疑,是性情中人,有話直說,甚至口無遮攔;不過王德威記得,「唯獨余先生的中英學問造詣,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更令人莞爾的是,夏先生行事發言每每插科打諢,但在輩分其實較低的余先生面前,卻一本正經起來」。那位寫《西方正典》的耶魯大學英文系同行哈洛卜倫 Harold Bloom,無怪乎余國藩會說「他太淺了!」
2005年,余國藩六十七歲退休,重審西遊,重譯詩詞,增刪譯註,退而不休,七年後四冊《西遊記》芝大出版社再版:「譯本中許多部分的文字都改寫了,尤其是詩歌翻譯的部分,還有註釋也徹底修訂過。此外,〈導論〉的部分也加長了許多,希望能涉及有關《西遊記》的最新研究,並且加入我對宗教背景的一些全新的認識」,余國藩寫信給耶魯大學孫康宜說。
我猜宗教背景的認識,從翻譯《西遊記》開始,余國藩或多或少受到柳存仁影響,也或多或少受惠於柳存仁的《道藏》研究。畢竟要理解要翻譯《西遊記》,必須理解必須翻譯儒、釋、道三家,余國藩的學生中央研究院文哲所的李奭學說:「《西遊記》有部分字句確難理解,尤其是有關丹道的名詞,老師在一篇翻譯經驗談的文章中毫不諱言,而我更想代他說的是,惟其如此,才加深他深入《道藏》的決心」。
柳存仁是已故知名漢學家,出身北大國文系,一九五七年在倫敦大學取得博士,論文寫佛教與道教對中國小說的影響,而後長期任教澳洲國立大學中文系。柳存仁零九年過世,董橋寫了一篇〈懷念柳先生〉說曾向他的柳先生邀稿小品隨筆,柳先生答應說忙完手頭論文試寫幾篇。不過,柳存仁投入心力精力的終究是正規學術著述,「連飛來飛去的旅途上他好像也在讀書寫筆記,我終於不忍心催促他放下正業替我寫稿」,董橋說。不只如此,柳存仁的學生李焯然教授說柳存仁在六零年代曾「花兩年時間讀完一千一百二十卷《道藏》寫了五十冊筆記」。此番苦心,如此成績,似乎漂洋過海,引起大洋之外的余國藩留意:「柳存仁等人的討論,激起老師『重審』《西遊記》的決心,而這應該是他決定在二〇〇五年退休的主因」,李奭學說。
我房間有一本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的李焯然教授的《明史散論》,收了八零年代從香港負笈澳洲在澳洲國立大學追隨柳存仁讀書的多篇舊作:評析史家丘濬的史學、分析思想家焦竑儒釋道三教觀、定位李贄在明代思想史中的位置。李焯然自序描繪他的柳老師,「學問淵博,尚實而不尚華」,短短十字,意味深遠。
《明史散論》是十多年前替學長從長興街第七宿舍搬家到汀州路的獎勵。學長在李贄的那一篇文章貼上便利貼提示,而全書唯一劃記之處是該文末段:「雖然他的思想並未被社會所接受,但他對晚明思想的衝擊,是絕不可忽略的。李贄在明代思想史上有肯定的歷史地位,因為他摸索思想出路,探求真理的歷程,一方面反映了明代思想發展的趨勢和形成思想僵化的癥結所在;另一方面,說明了明代知識份子在追求獨立自主時所要付出的代價。李贄雖然並未在明代思想史上產生巨大的影響,但他這段真理追求的歷程(Process)已經是終極的真實(Reality),已經足以肯定他在明代思想史上的意義和地位。」學長寫下評註:「可將李贄代之以李敖!」學長字跡從前到現在都是那麼秀逸。
柳存仁不是中央研究院院士;余國藩是院士,1998年獲選。據傳日前有立法委員提議中央研究院院士應區分國籍。我沒有意見,也不在意。院士必然有國籍,知識絕對無國界,我在意的永遠只是學院內的學者是不是認認真真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做研究。老輩專研希臘哲學的陳康說過,做研究就要做到讓歐美專家以不懂中文為恨,進而發憤學中文,學術才能昭然於世。此番雄心固然是高標,但前代前輩的壯志豪情,無非是勉勵後浪終究該推翻前浪:本土化不該是國際化的託辭,制度桎梏也實在難成甘心隨波逐流或無恥力爭下游的藉口。
我讀陳康那篇文章的時候陳康已經過世好久了。我沒讀過柳存仁學術著作,柳存仁不在了。余國藩那本紅樓夢文集還躺在我的書房書堆,余國藩也不在了。書在精神就還在。只要用心用功,尚實不尚華,這些前輩一直都在,他們就像是學長一樣,是永遠的定心丸也是永遠的指南針──當然也可能是永遠的鞭子。
「此身如寄應知足」,余國藩修訂西遊後自作小令自娛,真是境界!
【學長贈送之《明史散論》】
【引用資料說明】
余國藩的描述摘引自李奭學、孫康宜、王德威、李歐梵的追思紀念文皆來自 2015 年中研院文哲所的《中國文哲研究通訊》第 25 卷第 3 期(網路版請見http://www.litphil.sinica.edu.tw/public/publications/newsletter/99/99-1-116.pdf)。
柳存仁的描述摘引自董橋的〈懷念柳先生〉,收錄於《記得》,2010 年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陳康的書是關子尹與江日新編《陳康哲學論文集》,1985 年台北聯經出版。
學長贈李焯然《明史散論》(三版),1991年台北允晨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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