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3日 星期一

失敗的快樂




上個世紀九零年代,中央研究院的政治思想學者錢永祥在聯合報副刊寫過一篇文章〈縱欲與虛無之上〉,回顧編譯韋伯《學術與政治》的種種。二十一世紀初,錢永祥蒐集學術論文知識隨筆成書,以此文為名。話說此文當年畢竟是副刊文章,就算韋伯熱過,讀者不見得陌生,但來點題外閒話,是技巧,更是體貼。錢永祥文章這樣下筆:

我生而有幸,興趣與職業能夠合一。讀書便是我的興趣兼職業。多年來讀過的書不能稱多,不過倒也確實讀到了一些比較難忘的書。

我用「難忘」一詞,避開習見的「好書」這個標籤,是因為「好書」總需要一些客觀的標準,「難忘」則憑藉主觀的感受已足。……

舉例而言,我沉迷於英國作家雷卡瑞(John le Carre)的小說,冊冊數十讀而不倦,雖然我猜想他進不了文學史、氣質又有許多另一個時代的殘餘。(頁95

當年我欣賞錢永祥此書,欣賞鄭鴻生《青春之歌》裏頭的錢永祥,既然錢老師愛讀雷卡瑞,那就找來讀讀吧。雷卡瑞又譯作勒卡雷。勒卡雷大有來頭,是「間諜小說家的第一人,而且第二名可能還沒有出生」,愛寫會寫導讀的唐諾說,但把勒卡雷僅僅定位在間諜小說,「說真的也並不是多高的一種讚譽,有一大部分的勒卡雷應該被正確置放到小說整體的經典世界才公允」。

可是我必須誠實以告:我讀不進去(不是讀不下去)勒卡雷的世界,成名作《冷戰諜魂》讀了一半最終也只讀了一半;前年再給自己一次機會,買了勒卡雷的人生故事《此生如鴿》,厚厚一本,後來裝箱,賣了。

新時代還是有人讀勒卡雷有人愛勒卡雷。前幾天在狹小的書店就碰到一個。「老闆,你們這裡有《榮譽學生》嗎?木馬出的」,我聽到,知道是勒卡雷,老闆娘說了木馬出版社的書櫃所在,我瞥見老闆前去查找,提問者跟在後頭。找到了。

「老闆,我還想找《史邁利的人馬》,這本絕版了,不知道你們這裡有沒有?」沒有了,老闆說,但仍巡視書架。我知道書店哪裡還有木馬出的勒卡雷,架上還有《史邁利的人馬》。我取下,拿給老闆,老闆還沒意會,提問人看到了,接過書,很高興。

助人以為到此為止,怎知提問人走來問我哪裡找的?我指路。提問人戴口罩,看著架上其他的勒卡雷問:「你也看勒卡雷嗎?」我心虛但誠實:「只看過半本《冷戰諜魂》」。

「我是看了電影才知道勒卡雷喜歡勒卡雷」,提問人說出的一串英文,是片名也是書名。我只知道最後一個字是 spy,心想勒卡雷專寫 spy,書名那麼多 spy,哪一本啊?「電影很好看,看完找小說,小說貼近電影,但多了更多好看的細節與故事!」提問人很興奮,口罩也抵擋不住他的熱情。

我們沒多談。他以為碰到勒卡雷同好,怎知遇上的是一位圖書館管理員。我似乎澆熄了他的興奮他的熱情。我很抱歉。

這幾天老是想起勒卡雷迷:找到了一本找了好久的書,讀完了一本難忘的書,我似乎很久沒有這樣興奮這樣熱情了。為了記下這件書店偶趣,從書櫃翻出了錢永祥的《縱欲與虛無之上》。這本書有個副標:現代情境裡的政治倫理。啊,我想起我曾有的興奮曾有的熱情了:現代情境下的個人倫理。我想起十多年來讀過一遍又一遍的《沉重的肉身》,想起由此書延伸的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與《笑忘書》與奇士勞斯基的藍白紅「三色」與「十誡」。我在房間牆上書櫃地上書堆找了半天找不到《沉重的肉身》。

Spy 的快樂;失敗的快樂。

【引用資料】
錢永祥,2001,《縱欲與虛無之上:現代情境裡的政治倫理》。台北:聯經。
唐諾,2004,〈勒卡雷‧不止是間諜小說的第一人而已〉,頁230-240,收錄於《冷戰諜魂》。台北:木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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