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27日 星期四

八二三種種

一九五零年代,台海發生兩次危機;兩次標的,都在金門。第一次是 1954 年九月。當時的背景是韓戰尾聲;蔣介石台灣的未來,繫於這場戰爭後的國際秩序。

 

韓戰來到 1953 7 27 日,停戰協定。停戰協定簽字前,蔣介石卻突襲東山島。這是因為「選在韓戰停火協議簽字前夕發動突襲行動,似有喚醒國際社會,表明台灣在亞洲冷戰場域中繼續保有重要戰略地位之用意。」(林孝庭,p.114)。

 

隔年九月,毛澤東下令炮擊金門。為什麼打金門呢?林孝庭引用了張少書(Gordon Chang)與宋怡明(Michael Szonyi)的研究說:「毛澤東決定炮擊金門,時機上是經過審慎挑選的;值此杜勒斯訪問馬尼拉之際,北京有意藉由砲擊金門,來嚇阻甫成立的東南亞公約組織不可將台灣納入其範圍之內。」林孝庭補充說,「不論北京的意圖如何,炮擊金門的行動,卻給了蔣介石一個充分的理由,來說服華府與台北簽訂協防條約,作為維護台海局勢、嚇阻中共採取進一步軍事行動的重要措施」。(p. 130

 

是的,第一次金門炮擊的結果是,1954 12 2 日由外交部長葉公超及美國國務卿杜勒斯,於華府簽訂了《中華民國與美利堅合眾國間共同防禦條約》。

 

這個條約的意義,可能是美方「穩定台海局勢的主要手段:一方面由華府向全球公開做出協防台灣與澎湖的承諾;另一方面美方又刻意不對國民黨政府所控制的福建沿海島嶼做出明確聲明,藉以維持戰略模糊,試圖達到混淆北京的目的,讓毛澤東摸不清美國對於金門、馬祖等外島的真正態度與底線,從而避免採取軍事行動。」(林孝庭,p.110

 

既然有了《中美共同防禦條約》,雖然條約本文涉及之範圍僅限於台灣與澎湖,但 1955 1 月美國國會通過、艾森豪總統簽署的〈Formosa Resolution of 1955〉,便授權總統「認為必要時,為了確保及防衛台灣及澎湖(Formosa and the Pescadores),以抵抗武裝攻擊之特定目的,得使用美國武裝部隊。此項授權包括該地區內,友邦國家現正掌握之有關據點及領土(related positions and territories of that area)之確保及防衛」。換言之,金門與馬祖也在美國防衛範圍之內了。

 

所以問題來了:為什麼 1958 8 月,毛澤東還要炮擊金門?

 

不妨先看看宋怡明在《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的說法:

 

1958年,毛澤東發動不尋常的社會革命──大躍進。[……]柯慶生認為,毛澤東為了解決大躍進帶來的挑戰,「刻意挑起衝突並將整個社會軍事化」。這個論點認為,毛澤東砲擊金門的動機之一是為了創造對外的緊張與威脅,好激勵國內民眾投入大躍進。不管毛澤東砲擊金門的動機為何,很清楚地,他想利用砲擊來支持他的內政方針。(p.87-88)

 

換句話說,國內政治是目的,利用攻擊金門來製造國際緊張則是手段。

 

宋怡明引用的是柯慶生(Thomas Christensen1996 年的《Useful Adversaries》。書中,柯慶生說,1954-55 年毛澤東攻擊金門,學界共識是毛澤東要測試美國對國民黨的支持程度;但1958 年的八二三,原因跟先前完全不同。

 

柯慶生主張:1958 年八月,毛澤東發動戰爭,是要挑起未達戰爭程度的國際緊張(stir up international tensions short of war),並利用國際緊張,複製對日戰爭時,人民為國犧牲的精神,推動自給自足的工業發展與推動核武,也就是所謂的「大躍進」。(p.9)

 

柯慶生的論點,也就是大躍進需要進口物資,進口物資需要安全的海域,這一點,Bruce Elleman 提供了一個間接證據:

 

一九五八年初,中英之間在貿易量與貿易貨品種類兩方面都大幅的增加。此事促使美國駐台北大使館在一九五七年夏天提出警告,「中國共產黨是期望要把金門給中立化,以便在英國對這些貿易管制採取行動之後,可以更有效地利用當地的港口」。(Elleman, p.196

 

另一方面,林孝庭則從國際脈絡說明八二三為何發生:「北京一來欲對抗美國有意採取兩個中國政策;二來為了轉移美、英等國準備在中東地區動武;三來為了反擊國民黨政府對東南沿海的敵後游擊活動,因此下令解放軍再次砲擊金門。」(p.140

 

具體來說,在 1954 年攻擊金門後,《中美共同防禦條約》讓毛澤東不爽美方有意主張「兩個中國」。危機過後,中美大使會談上,中方不斷糾結台灣問題,美方於 1957 年底撤離談判代表。

 

時間來到 1958年。

 

二月,中國多次要求美國派大使級代表繼續談判,但美方未回應。三月,毛澤東批准彭德懷在七、八月份調空軍到福建,並在必要時炮擊金、馬。

 

到了七月中旬,伊拉克政變,黎巴嫩與約旦表態支持伊拉克革命,美軍進入黎巴嫩,中東危機驟起。毛澤東認為這是發動契機,要彭德懷盡快部署空軍海軍,趁美英處理中東問題,決定在月底炮擊金門,打擊蔣介石,牽制美國。

 

但是,七月二十七日,毛澤東卻致函彭德懷下令暫緩。

 

暫緩的原因與蘇聯有關。一週前,蘇聯駐華大使告訴毛澤東,蘇中可以搞聯合艦隊,並在南海弄個長波電台。結果毛澤東發飆:「一萬多公里長的海岸線都交給你們,我們只搞游擊隊」,大使尤金(Judin)立即回莫斯科報告此事。赫魯雪夫決定去北京一趟。換言之,下令暫緩攻打金門,是為了赫魯雪夫。毛澤東赫魯雪夫會談,赫魯雪夫說,這是誤會一場,沒有聯合艦隊的問題。雙方也約定永遠不會提這樣的問題。

 

赫魯雪夫中計了。赫魯雪夫是秘密出訪,自然也該秘密返國,但是毛澤東卻在機場搞了歡送儀式,還早已準備好公報內容,簽署中蘇聯合公報。這下子,美國知道毛赫有此一會。毛赫會中,毛澤東並無洩漏一字一句要攻打金門。赫魯雪夫走沒多久,八月廿一日,毛召集彭德懷等領導商議,決議炮擊金門。這天就在八二三。

 

先前赫魯雪夫訪中「被公開」,導致美國中央情報局(CIA)表示「我們有證據表明蘇聯沒有鼓勵中共挑起危機,但蘇聯顯然默許並支持了中共的砲擊行為」(沈志華,p.215)。毛澤東拉了蘇聯當墊背。

 

在美國方面,八月底,艾森豪在參謀長聯席會議,依戰事的階段,裁示「如果中共進攻台灣和澎湖列島,美國軍隊將適當擴大行動範圍,並由總統決定是否使用核武器。」(沈志華,p.216

 

戰事到了九月,九月十五日在華沙,中、美恢復大使級會談。停戰不遠了。

 

以上是中國冷戰史專家沈志華閱讀中美蘇檔案後的「還原」。

 

當然,八二三在國際政治上的影響是多重的。首先、十月廿三日,《中美聯合公報》(俗稱《杜勒斯公報》)中,蔣介石被迫放棄武力反攻大陸。再者、中共與蘇聯關係上,沈志華認為,八二三炮戰是中蘇同盟日後走上分裂的關鍵。這兩點也影響了美蘇、中蘇、美中的關係,以及連帶的,中華民國在國際政治上的位置與角色。

 

六十二年前的金門炮戰期間,美國國務卿杜勒斯在九月十三日,密電給英國首相麥克米蘭。這份最高機密的電報,杜勒斯說美國「如果看起來害怕,並在某種程度上『丟臉』了,此結果將會是相當深遠的,會一路從南越延伸到日本與南韓」。(Elleman, p.207-8

 

今年八二三, 首次有AIT處長到金門參加追思。意義重大。至少,美國不會在台灣問題上丟臉。

 

【引用資料】

 

林孝庭,2015,《台海冷戰蔣介石:解密檔案中消失的台灣史 1949-1988》。台北:聯經。

沈志華主編,2018,《冷戰國際史二十四講》。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

Thomas J. Christensen [柯慶生]1996,《Useful Adversaries: Grand Strategy, Domestic Mobilization, and Sino-American Conflict, 1947-1958》。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Bruce Elleman著、吳潤璿譯,2017 [2012],《看不見的屏障:決定台灣命運的第七艦隊》。新北市:八旗文化/遠足文化。

Michael Szonyi [宋怡明] 著,黃煜文、陳湘陽譯,2016[2008],《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台北:台大出版中心。

【約翰註】:原寫於今年八月廿四日,此為修訂版。我刪除一段評論馬英九前總統主辦的「國家不安全」研討會。該研討會只有名稱是正確的。不安全,是現狀描述。我想,還是單純回顧歷史就好。故刪之。)

2020年8月3日 星期一

字裡的李登輝(1923-2020)




李光耀與李登輝 1923 年同一年出生,李光耀處女座,李登輝摩羯座,都頑固──頑強且固執。雙李有私交,曾長年通信;雙李掌權的年代,西方人愛將亞洲雙李相提並論。李光耀留學現代科學文明典章制度的原鄉之一英國劍橋學法律;李登輝留學現代化不到百年的殖民母國京都帝大讀農業經濟。李光耀的新加坡,1965年遭逐出馬來西亞,被迫獨立;李登輝年近半百才學者從政,帶領中華民國從威權到民主。為了生存,李光耀治下的新加坡,第一官方語言是英語;李登輝推動了本土化與台灣意識,是為了讓這塊島嶼重新認識自己、定義自己。李光耀外儒內法,新加坡至今仍稱不上民主國家;李登輝諱莫如深,合縱連橫,從威權到民主到政權和平轉移,世界稱其為民主先生。

 

李登輝與李光耀踏入政壇的權力修羅場後,其意志,其手法,在我看來,都與年輕時的時代創傷有關──日本帝國。

 

李光耀在回憶錄說,「日治時期的三年零六個月,是我一生中經歷的最重要階段,它讓我有機會把人們的行為、人類社會以及人們的動機和衝動看得一清二楚。沒有這段經歷,我就不可能了解政府的作用,也無法了解權力是進行徹底改革的工具。」日本空炸新加坡那年,李光耀十八歲。(《李光耀回憶錄(1923-1965)》,頁92

 

李登輝台北高校畢業後赴日,京都帝大只讀一年二個月,戰爭之故,休學從軍。「我很想探究,刻苦勉勵、徘徊生死之間,人會怎樣?……我曾想,人輕如鴻毛,不如身體力行去體認一下戰爭的意義,因此才特別想當步兵。」(《虎口的總統》,頁52)東京空襲時的陸軍少尉李登輝忙著救援、搬抬屍體。那年李登輝二十二歲。

 

李光耀五年前過世,新加坡近乎舉國哀悼:李光耀是國父。李登輝二○二○年七月卅日過世了,尚未團結的社會藉著哀悼再次或肯定或質問:李登輝的國是哪一國?

 

晚間得知消息,心情無比複雜也無比沉重。下班回家我還繞路騎到凱達格蘭大道望向總統府,當下雙手一片雞皮疙瘩,內心又是一陣糾結。

 

我對李登輝所知不多,碩士論文有幾個段落寫過他,畢竟是自己的思索、自己的結論,十年來感想大抵不變:

 

我認為,要理解李登輝在台灣民主轉型中所扮演的角色,最要掌握的是他的兩面性(Janus-faced):他既是國民黨主席,也是首位本土總統。這一點讓李登輝無論在鞏固權力,或推行民主改革時,都能居於有利位置。

 

在「兩面性」之處,我的註腳補充:

 

在希臘羅馬神話中,雅努斯(Janus)的兩張臉,一面是回首過去,另一面則是眺望未來。這一點在李登輝身上也彰顯出來。回首過去,是指他回顧台灣的歷史,而提出的「身為台灣人的悲哀」;眺望未來,是指他必須務實地面對反對派的挑戰,以及中國的威脅。

 

李登輝是因一九八八年一月蔣經國病逝而繼位總統。在擔任副總統三年八個月期間,李登輝對於蔣經國之談話、指示,有寫備忘的習慣;二零零二年,國史館「李登輝口述歷史小組」訪談李總統,零四年出版《見證台灣》,將這批筆記公諸於世,並由「李登輝口述歷史小組」增添註解。

 

蔣經國去世那天,也是備忘的最後一篇,李登輝最後寫到:「蔣總統與本人之談話、各項指示記錄至此告一段落,不再有記錄之機會,失去一位領導者、導師」。(《見證台灣》,頁256

 

李登輝接受國史館口述歷史小組訪問時補充:

 

蔣經國過世時,台灣究竟會變成怎樣,當時根本完全看不出來。大家抱持著各種的期待,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那時沒有人期待我會當上總統;就算我當上總統,可能也不會推動民主化。因為我只是一個人而已,既沒有班底、沒有情報關係、也沒有軍隊的支持,可以說什麼都沒有。在黨內也是一樣,完全不是我在掌權。我等於是典型的傀儡,既然是傀儡,就只能扮好傀儡的樣子。(《見證台灣》,頁258-9

 

那時,應該是李登輝從政之後,最凶險的一刻。剛接任總統時,李登輝對孫女巧巧李坤儀說:「阿公走過那麼長的路,終於爬到了山頂。阿公的周圍沒有一個可倚靠的東西。現在更重要的是,前面的路該怎麼走,還有,要如何一步一步的走下來。」這是虎口下的總統最內心的告白。」(《虎口的總統》,頁176

 

然而,李登輝此生最難過哀痛的一刻,我想莫過於一九八二年,長子李憲文三十二歲病逝。李憲文離世前三年,曾投書報紙,題為〈我和父親〉:

 

記憶中,父親最常跟我提起的故事,就是浮士德對魔鬼出賣自己靈魂的故事。……「孩子!一切外在名利的誘惑,都是存在於我們四周的魔鬼,你為其所動,也就等於將自己的靈魂出賣與他,你將淪於他的驅使,不由自主地步向罪惡的深淵。所以人應當具備一股堅強的意志力,才不致陷於沉淪。」是嚴肅時的告誡也好,是閒聊時的感喟也好,父親原本就是這麼一個堅守「靈魂」的人。[……]

「全力以赴」、「專心一意」這是父親一向做事的原則,他很少想到和別人去競爭,因為他深知最頑強的敵人,往往就是「自己」,訂一個目標,竭盡所能的去完成,不斷的「突破現狀」是父親一切鬥志的來源,我有時會覺得他幾乎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完美主義」者,他總是嚴格的要求自己,無論是治學、處事或運動,讓我告訴你,身為他兒子,我最樂意容忍的是當他每次完成一個目標時,所流露出的那份眉飛色舞的「自得」,只是我也幾近惶恐的不知何時才能成為他引為「自得」的孩子(轉引自《虎口的總統》,頁297-8

 

李登輝出生於帝國主義的殖民地,事業起步於外來威權政權,事業巔峰於親手主導寧靜革命,民主轉型。李登輝的一生,改變了台灣政治體制的構造,也重新定義了台灣意識的內涵。當然,功過交給歷史評價。

 

李登輝一生不僅見證台灣,也參與台灣,更改造台灣。甚至,李登輝離去後,仍給新興的、稚嫩的民主台灣,一個必須共同思索與書寫的功課:社會如何面對一個民選總統的離世?

 

這是李登輝最後一次親身給我們出的考題──我們是怎樣的台灣共同體?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 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 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 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 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傳道書》3:1-3:8

 

李總統,安息主懷。

 

【引用書目】

 李登輝原著及口述,2004,《見證台灣:蔣經國總統與我》。台北:國史館。

上坂冬子著、駱文森與楊明珠譯,2001,《虎口的總統:李登輝與曾文惠》。台北:先覺。

李光耀,1998,《李光耀回憶錄(1923-1965)》,台北:世界書局。


【後記】

                            身為資淺的政治工作者,我沒有與李登輝總統接觸來往的經驗。因此沒有小故事。得知李總統逝世,心情非常難過,思緒也非常複雜。當晚下班繞路到總統府看一看,那是李總統工作了十五年的地方。大概就在總統府附近的路上,我想好該寫些什麼了。因此回到家,吃完飯,翻箱倒櫃找書,在臉書寫下「字裡的李登輝」。

 

然而隔天有人問我對李登輝的評價。我想,我還是可以多說一點。所以,又在臉書追申:

 

昨夜,風蕭蕭,不免想起這首「千風之歌」,李登輝總統的愛歌。昨夜,心戚戚,寫「字裡的李登輝」,儘管敬佩感謝,但我要求自己不評價,只抄書:我終究不是歷史學家,歷史的風還在吹動。

今早上班,風和而日麗,途經景福門,向左瞥見總統府,我想還是簡單備忘感想:李登輝是大時代的孩子,是世界史命定之人,他的離去也是世界史下一章的起筆。

編輯稍早與朋友的訊息:「李登輝的一生,彷彿是由時代命運所推動、所決定:生於帝國主義最熾的年代,長於冷戰最冷的年代,步入政壇後中美建交、中國改革開放;推動自由化民主化時,蘇聯解體,冷戰結束卻有長長的陰影,美國再定位與中國的關係,連帶牽動美中台三邊關係,這是近三十年世界政治的格局。當下,武漢肺炎,美中關係丕變。帝國主義與冷戰的舊的大時代徹底結束了。新的大時代即將展開,此時,李總統謝幕。」

 



2020年7月8日 星期三

人性鍊金術是怎麼鍊成的


  必須警告:這本書沒有速成技巧,也欠缺分析架構,就連章節比重也隨興安排(像第一章就 100 頁,第五章才 32 頁),更恐怖的是──全書超過 400頁!

 

這本書好看嗎?這問題,要定義什麼叫「好看」,更要看抱持什麼心態。我起初懷著速成心態,希望掌握一招半式。但我錯了。這本書不是武功秘笈。

 

終究是讀完了。算好看。儘管沒有技巧,但有巧思;雖然欠缺架構,但有洞見。而且,在讀了「引言」與「第一章」約 180 頁之後,我才發現這本書的「風格」:說理但不說教,像極了作者在跟你閒聊。

 

(我受不了說教四百頁,連四十頁都受不了!)

(閒聊還講究架構就不「閒」啦!)

 

廣告要做得好,必須理解人為什麼會這樣做那樣做。回答為什麼,也是回答人類行為的動機。為了探查行為動機,需要工具。

 

作者薩特蘭是英國奧美公司的副總監,他說過去半世紀的主流工具,是由「市場研究」與「經濟理論」組成的「公發版的雙筒望遠鏡」。可是,這副望遠鏡,「扭曲我們對各種議題的看法」。(p.82-3)

 

作者主張要換上「心理邏輯」這副新的望遠鏡,鏡頭包括了「行為經濟學」及「演化心理學」。如果企業主張顧客至上,「就得學會別管他們怎麼說,而要注重他們感覺怎麼樣」(p.74)。是的,要探求消費者行為的真正原因,要耐心等待,仔細尋找,感覺很重要。

 

影響感覺的因素,像是情境脈絡(context),作者說「『情境』常常才是決定人類的思考、行為和行動的最重要因素」(p.49)。又像是人類演化至今,有四個不照理性邏輯行事的原則:

 

訊號原則(Signaling)、潛意識駭客原則(Subconscious hacking)、夠滿意原則(Satisficing)、心理物理學原則(Psychophysics)──這四項原則,也是第三到六章的內容。

 

這本書多的是案例,重視的是啟發;不同的讀者會重視不同的案例,也會有不同的啟發。我舉一個「心理物理學原則」那一章的例子。有個學者叫科斯基(Alfred Korzybski),他主張人類的感知,出自於大腦的詮釋。為了讓學生了解這個概念,他上課時,把包裝紙包好的餅乾,拿給學生吃,學生吃得津津有味。「很好吃對吧?」科斯基問。接著,科斯基要學生撕開包裝。一看,是狗餅乾!學生開始乾嘔、跑廁所。科斯基說:「我剛剛證明人類吃的不只是食物,也會吃語言,而且食物的味道常常不及語言的味道」(p.367-8)

 

我在這個例子旁註記「比較『跛豪』」。如果有看過「跛豪」,片中也有吃狗餅乾的橋段:吳國豪一群兄弟闖空門,拿到屋內餅乾一吃,好吃,分享給其他兄弟,有人看看包裝,有狗,甚至自我調整說這是牌子。陳大文識字,不吃,說這是給狗吃的。但也有人(大蝦、小蝦)說,連狗吃的都比他們在大陸鄉下吃得還好,又多吃了幾塊。是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詮釋。

 

(抱歉,我挑的例子不好)

 

我死板,總希望作者提的論點是有學理依據。有的,作者徵引了不少行為經濟學家塞勒(Richard Thaler)、艾瑞利(Dan Ariely),或者是心理學家康納曼(Daniel Kahneman)等人的作品。

 

康納曼長期的合作者特沃斯基(Amos Tversky)說,「我們做的,就是把二手車銷售人員與廣告人員本能就知道的事情拿來,用科學的方式加以檢視」(p.427)。這是作者在結論那章引用的一句話。

 

作者大學主修古典學,但他是廣告人員,這本書是他的本能。

 

【書目資訊】

Rory Sutherland 著、林俊宏譯,2020 [2019],《人性煉金術:奧美最有效的行銷策略》(Alchemy: The Dark Art and Curious Science of Creating Magic in Brands, Business, and Life)。台北:遠見天下文化。定價 500 元。


2020年7月7日 星期二

董橋字緣與我的書緣

【莊嚴所攝「一生至友」,來源為《典藏雜誌》官網】

 

二零零六年年底董橋在香港蘋果日報專欄小品名為〈一生至友〉。篇名出自古文物專家莊嚴四子莊靈一九六九年拍的照片。照片裏臺靜農先生叼著菸斗在書房案前作畫,白煙裊裊,莊嚴指間夾著半截香菸在旁觀看。莊靈是攝影家,這張黑白照片展覽時題為「一生至友」。董橋〈一生至友〉指莊嚴張大千,也指莊嚴臺靜農。莊嚴晚年病重臥床,臺靜農到莊嚴居所洞天山堂探望,董橋以此景此情起筆;而那些往事那些人,出自臺靜農在張大千辭世後三年寫的念憶〈傷逝〉:

 

臺先生寫傷逝的篇章總是寫得這樣澹泊這樣蕭疏;他寫的其實並不多,《龍坡雜文》裏那幾篇我讀了又讀幾乎可以默誦了。臺先生性情如此,憂患如此,筆墨如此,當今已然絕響,將來也難再有:民國杳然,斯文真的越去越遠了。

 

〈一生至友〉收錄於董橋二零零七年文集《今朝風日好》,我直到前陣子重讀董橋才讀到這篇文章。涉世深了,讀出了感觸,念念不忘,週末到圖書館找書,竟有回響:在架上找到了《龍坡雜文》,還在下排書架看到林文月編的《臺靜農先生紀念文集》!緣分如此,都借都讀。

 

臺靜農《龍坡雜文》之所以為「龍坡」,蓋因臺靜農「台北市龍坡里九鄰的台大宿舍」。臺先生一九四六年入住,初名為「歇腳盦,既名歇腳,當然沒有久居之意」;不過國事鼎革,「憂樂歌哭於斯者四十餘年,能說不是家嗎?於是請大千居士為我寫一『龍坡丈室』小匾掛起來,這是大學宿舍,不能說落戶於此,反正不再歇腳就是了」。

 

在「歇腳盦」在「龍坡丈室」,臺靜農教學讀書研究,也書也畫,看盡人生。《龍坡雜文》收錄了幾篇臺靜農看盡的人生:有董橋讀到能誦的〈傷逝〉張大千,有酒量實深的「粹然儒者」錢思亮,更有那位偏居海隅杜康解憂回話常常「是的是的」的波外翁喬大壯。

 

紀念文集收錄的台大中文系張淑香教授長文〈鱗爪見風雅:談臺靜農先生的「龍坡雜文」〉是一篇極好的評論,開篇首句一句定調:「『龍坡雜文』的筆調,平淡得出奇,也有味得出奇」。我讀了臺靜農那幾篇念人憶事小品,真的淡,也真的有味。張教授進一步說,「《龍坡雜文》中回憶故人的篇章,幾乎篇篇有酒,而且都有一種酒外不盡之意。」臺靜農在〈傷逝〉寫到莊嚴莊慕陵哪怕身體衰弱,還是撐著酒人酒格:

 

我去外雙溪時,若是先到慕陵家,那一定在摩耶精舍晚飯。若是由摩耶精舍到洞天山堂,慕陵一定要我留下來同他喫酒。其實酒甚不利他的病體,而且他也不能飲了,可是飯桌前還得放一杯摻了白開水的酒,他這杯淡酒,也不是為了我,卻因結習難除,表示一點酒人的倔強,聽他家人說,日常喫飯就是這樣的。

 

臺靜農念憶故人篇章的味道,我讀來彷彿飲下那杯「淡酒」:不一定喜歡,可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龍坡雜文》我還欣賞開篇的〈夜宴圖與韓熙載〉與末篇的〈隨園故事鈔〉。既已忘言,不便妄言,我同意張淑香教授高見:

 

這些文章,甚為奇特,在本質上富有讀書筆記或筆記小說的趣味,而其敘述鋪露的方式,卻有學術性考證的功夫,更有嚴正的議論與品評。最特別的是,其中有好幾篇都是綜合繪畫、碑搨、歷史與文學,將各種知識熔於一爐,左右逢源、四通八達,視野開闊,造成論述上的奇觀。更難能可貴的是,這些論學說藝的文章,都有別出心裁,振人耳目,言人所未言的特殊觀點。文章的基本策略,往往從一鱗半爪,零篇斷簡的蜘絲馬跡──譬如一幅夜宴圖的連環畫,一張宋人的煉雪圖,一片搧本造像的題記,或一些零星的文字記載──就曲折有味地牽托出一些隱藏於背後的驚人故事與歷史真相。而中間峯迴路轉,浪潮迭起,恣肆蔓衍,在趣味橫生之中,又間以犀利的論斷,最能反映作者在學問上奇特的品味,這種文章的奇氣,主要就是由鱗爪的微末細節入手而開出風雅的堂奧。在蜿蜒的過程中,文章漸次自我衍變解構,由鱗爪的乍現而至原形畢露,最後從結尾處回首來處,則莫知所跡,相去已不可以道里計。

 

讀〈夜宴圖與韓熙載〉,我躺在沙發,閱畢全文驚坐起,移到書桌再讀一次──考辨隨筆竟可如偵探小說!再讀紀念文集張教授大文,所見略同,放心了:我對自己的文字品味文學涵養不具信心。

 

《臺靜農先生紀念文集》收錄董橋在臺靜農先生 1990 11 9 日辭世之後刊登在《中國時報》的悼文〈字緣〉,此文似未見於董橋早年文集,我頭一次讀,我喜歡。鑒於借閱已延長一次,續借又將到期,故漫記讀後,並錄〈字緣〉於後,以誌書緣。

 

******

 

〈字緣〉董橋

 

好幾年前我編「明報月刊」的時候,有一天在臺灣報上讀到臺靜農先生寫的「傷逝」,十分喜愛,寫信請他准許我轉載。臺先生回信說,「大成」的沈葦窗先生早已經來電要轉載那篇文章,還請他寫了「傷逝」兩字;「此一小文,兩處轉載,似可不必,尊意以為如何?」結果「明月」當然沒有刊登「傷逝」了;我倒保存了臺先生那封用圓珠筆寫的短簡。

 

我始終沒有見過臺先生,卻求得他給我寫了一幅字。字一直掛在書齋裏,晨夕相對,慢慢結交了臺先生,先是淡交,後來竟深交了;人化成字,字成了人,七十三個字,字字都是我眼中心中的「臺先生」。

 

我常想,字好字醜,難有定法,眼看心喜,就是好字。惦念一個人,一旦盼來了片紙隻字,明明是塗鴉之作,也愛不釋手;既然話都不投機,再漂亮的字看了也不會愜意。我很相信人講人緣,字也講緣。畫大概也一樣。每當張大千生日,臺先生總畫一小幅梅花送他,張大千很高興,說:「你的梅花好啊。」最後的一次生日,臺先生畫了一幅繁枝,求簡不得,多打了圈圈,張大千竟說:「這是冬心啊。」

 

張大千說臺先生是「三百五十年來寫倪字的第一人」,那是中國傳統的評價說法,彷彿好字好畫非要有源頭有師承不可。寫字練基本功臨摹前人遺墨,當是很有用的,不過最終還是要寫出自己的精神個性才好。我看字也常常帶著很主觀的感情去看,盡量不讓一些書法知識干預自家的判斷;這樣比較容易看到字裏的人。

 

臺先生的字我看了覺得親切,覺得他不是在為別人寫,是為自己寫。他的字幅經常有脫字漏字,但並沒有破壞完美的藝境,可見他的書藝已經輪迴投進他自己的人格世界裏。鋼琴大師荷洛維茲晚年彈琴也經常彈不準幾個音,卻能保住了整首曲子的獨特氣勢,他說他不計較這些:「我是荷洛維茲!」

 

臺靜農的字是臺靜農,高雅周到,放浪而不失分寸,許多地方固執得可愛,卻永遠去不掉那幾分寂寞的神態。這樣的人和字,確是很深情的,不隨隨便便出去開書展是對的。他的字裏有太多的心事,把心事滿滿掛在展覽廳裏畢竟有點唐突。臺先生一定會說:「似可不必。」

 

沈尹默的字有亭臺樓閣的氣息;魯迅的字完全適合攤在文人紀念館裏;郭沫若的字是宮廷長廊上南書房行走的得意步伐。而臺先生的字則只能跟有緣的人對坐窗前談心。我天天夜半回來,走進書齋,總看到他獨自兀坐,像有話說,又不想說。臺先生一直在那裏。

 

原載一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中國時報」

 

【引用書目】

張淑香,1991,〈鱗爪見風雅:談臺靜農先生的「龍坡雜文」〉。收錄於林文月編,《臺靜農先生紀念文集》,頁255-299。台北:洪範書店。

董橋,1991,〈字緣〉。收錄於林文月編,《臺靜農先生紀念文集》,頁155-156。台北:洪範書店。

董橋,2007,《今朝風日好》。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臺靜農,1988,《龍坡雜文》。台北:洪範書店。 


大器晚成的故事都是愛的故事

   李安的電影「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 」,改編自 班方登( Ben Fountain ) 的同名小說。李安據說大器晚成。李安 1954 年生,取得紐約大學電影碩士後失業六年,直到 1991 年的「推手」、 1993 年的「囍宴」,才漸漸站穩腳步。那年李安 37 歲。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