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3日 星期一

字裡的李登輝(1923-2020)




李光耀與李登輝 1923 年同一年出生,李光耀處女座,李登輝摩羯座,都頑固──頑強且固執。雙李有私交,曾長年通信;雙李掌權的年代,西方人愛將亞洲雙李相提並論。李光耀留學現代科學文明典章制度的原鄉之一英國劍橋學法律;李登輝留學現代化不到百年的殖民母國京都帝大讀農業經濟。李光耀的新加坡,1965年遭逐出馬來西亞,被迫獨立;李登輝年近半百才學者從政,帶領中華民國從威權到民主。為了生存,李光耀治下的新加坡,第一官方語言是英語;李登輝推動了本土化與台灣意識,是為了讓這塊島嶼重新認識自己、定義自己。李光耀外儒內法,新加坡至今仍稱不上民主國家;李登輝諱莫如深,合縱連橫,從威權到民主到政權和平轉移,世界稱其為民主先生。

 

李登輝與李光耀踏入政壇的權力修羅場後,其意志,其手法,在我看來,都與年輕時的時代創傷有關──日本帝國。

 

李光耀在回憶錄說,「日治時期的三年零六個月,是我一生中經歷的最重要階段,它讓我有機會把人們的行為、人類社會以及人們的動機和衝動看得一清二楚。沒有這段經歷,我就不可能了解政府的作用,也無法了解權力是進行徹底改革的工具。」日本空炸新加坡那年,李光耀十八歲。(《李光耀回憶錄(1923-1965)》,頁92

 

李登輝台北高校畢業後赴日,京都帝大只讀一年二個月,戰爭之故,休學從軍。「我很想探究,刻苦勉勵、徘徊生死之間,人會怎樣?……我曾想,人輕如鴻毛,不如身體力行去體認一下戰爭的意義,因此才特別想當步兵。」(《虎口的總統》,頁52)東京空襲時的陸軍少尉李登輝忙著救援、搬抬屍體。那年李登輝二十二歲。

 

李光耀五年前過世,新加坡近乎舉國哀悼:李光耀是國父。李登輝二○二○年七月卅日過世了,尚未團結的社會藉著哀悼再次或肯定或質問:李登輝的國是哪一國?

 

晚間得知消息,心情無比複雜也無比沉重。下班回家我還繞路騎到凱達格蘭大道望向總統府,當下雙手一片雞皮疙瘩,內心又是一陣糾結。

 

我對李登輝所知不多,碩士論文有幾個段落寫過他,畢竟是自己的思索、自己的結論,十年來感想大抵不變:

 

我認為,要理解李登輝在台灣民主轉型中所扮演的角色,最要掌握的是他的兩面性(Janus-faced):他既是國民黨主席,也是首位本土總統。這一點讓李登輝無論在鞏固權力,或推行民主改革時,都能居於有利位置。

 

在「兩面性」之處,我的註腳補充:

 

在希臘羅馬神話中,雅努斯(Janus)的兩張臉,一面是回首過去,另一面則是眺望未來。這一點在李登輝身上也彰顯出來。回首過去,是指他回顧台灣的歷史,而提出的「身為台灣人的悲哀」;眺望未來,是指他必須務實地面對反對派的挑戰,以及中國的威脅。

 

李登輝是因一九八八年一月蔣經國病逝而繼位總統。在擔任副總統三年八個月期間,李登輝對於蔣經國之談話、指示,有寫備忘的習慣;二零零二年,國史館「李登輝口述歷史小組」訪談李總統,零四年出版《見證台灣》,將這批筆記公諸於世,並由「李登輝口述歷史小組」增添註解。

 

蔣經國去世那天,也是備忘的最後一篇,李登輝最後寫到:「蔣總統與本人之談話、各項指示記錄至此告一段落,不再有記錄之機會,失去一位領導者、導師」。(《見證台灣》,頁256

 

李登輝接受國史館口述歷史小組訪問時補充:

 

蔣經國過世時,台灣究竟會變成怎樣,當時根本完全看不出來。大家抱持著各種的期待,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那時沒有人期待我會當上總統;就算我當上總統,可能也不會推動民主化。因為我只是一個人而已,既沒有班底、沒有情報關係、也沒有軍隊的支持,可以說什麼都沒有。在黨內也是一樣,完全不是我在掌權。我等於是典型的傀儡,既然是傀儡,就只能扮好傀儡的樣子。(《見證台灣》,頁258-9

 

那時,應該是李登輝從政之後,最凶險的一刻。剛接任總統時,李登輝對孫女巧巧李坤儀說:「阿公走過那麼長的路,終於爬到了山頂。阿公的周圍沒有一個可倚靠的東西。現在更重要的是,前面的路該怎麼走,還有,要如何一步一步的走下來。」這是虎口下的總統最內心的告白。」(《虎口的總統》,頁176

 

然而,李登輝此生最難過哀痛的一刻,我想莫過於一九八二年,長子李憲文三十二歲病逝。李憲文離世前三年,曾投書報紙,題為〈我和父親〉:

 

記憶中,父親最常跟我提起的故事,就是浮士德對魔鬼出賣自己靈魂的故事。……「孩子!一切外在名利的誘惑,都是存在於我們四周的魔鬼,你為其所動,也就等於將自己的靈魂出賣與他,你將淪於他的驅使,不由自主地步向罪惡的深淵。所以人應當具備一股堅強的意志力,才不致陷於沉淪。」是嚴肅時的告誡也好,是閒聊時的感喟也好,父親原本就是這麼一個堅守「靈魂」的人。[……]

「全力以赴」、「專心一意」這是父親一向做事的原則,他很少想到和別人去競爭,因為他深知最頑強的敵人,往往就是「自己」,訂一個目標,竭盡所能的去完成,不斷的「突破現狀」是父親一切鬥志的來源,我有時會覺得他幾乎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完美主義」者,他總是嚴格的要求自己,無論是治學、處事或運動,讓我告訴你,身為他兒子,我最樂意容忍的是當他每次完成一個目標時,所流露出的那份眉飛色舞的「自得」,只是我也幾近惶恐的不知何時才能成為他引為「自得」的孩子(轉引自《虎口的總統》,頁297-8

 

李登輝出生於帝國主義的殖民地,事業起步於外來威權政權,事業巔峰於親手主導寧靜革命,民主轉型。李登輝的一生,改變了台灣政治體制的構造,也重新定義了台灣意識的內涵。當然,功過交給歷史評價。

 

李登輝一生不僅見證台灣,也參與台灣,更改造台灣。甚至,李登輝離去後,仍給新興的、稚嫩的民主台灣,一個必須共同思索與書寫的功課:社會如何面對一個民選總統的離世?

 

這是李登輝最後一次親身給我們出的考題──我們是怎樣的台灣共同體?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 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 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 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 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傳道書》3:1-3:8

 

李總統,安息主懷。

 

【引用書目】

 李登輝原著及口述,2004,《見證台灣:蔣經國總統與我》。台北:國史館。

上坂冬子著、駱文森與楊明珠譯,2001,《虎口的總統:李登輝與曾文惠》。台北:先覺。

李光耀,1998,《李光耀回憶錄(1923-1965)》,台北:世界書局。


【後記】

                            身為資淺的政治工作者,我沒有與李登輝總統接觸來往的經驗。因此沒有小故事。得知李總統逝世,心情非常難過,思緒也非常複雜。當晚下班繞路到總統府看一看,那是李總統工作了十五年的地方。大概就在總統府附近的路上,我想好該寫些什麼了。因此回到家,吃完飯,翻箱倒櫃找書,在臉書寫下「字裡的李登輝」。

 

然而隔天有人問我對李登輝的評價。我想,我還是可以多說一點。所以,又在臉書追申:

 

昨夜,風蕭蕭,不免想起這首「千風之歌」,李登輝總統的愛歌。昨夜,心戚戚,寫「字裡的李登輝」,儘管敬佩感謝,但我要求自己不評價,只抄書:我終究不是歷史學家,歷史的風還在吹動。

今早上班,風和而日麗,途經景福門,向左瞥見總統府,我想還是簡單備忘感想:李登輝是大時代的孩子,是世界史命定之人,他的離去也是世界史下一章的起筆。

編輯稍早與朋友的訊息:「李登輝的一生,彷彿是由時代命運所推動、所決定:生於帝國主義最熾的年代,長於冷戰最冷的年代,步入政壇後中美建交、中國改革開放;推動自由化民主化時,蘇聯解體,冷戰結束卻有長長的陰影,美國再定位與中國的關係,連帶牽動美中台三邊關係,這是近三十年世界政治的格局。當下,武漢肺炎,美中關係丕變。帝國主義與冷戰的舊的大時代徹底結束了。新的大時代即將展開,此時,李總統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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