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研院胡適紀念館筆筒上印胡適毛筆寫給雷震六十五歲生日的楊萬里名詩)
(胡適說自己的毛筆字是野蠻的字但是我喜歡胡適的毛筆字與硬筆字)
那年十七歲同一班列車通學的雄女朋友跟我說她最近開始讀李敖開始喜歡李敖。我跟著讀李敖但最後卻暗自喜歡胡適。那時假日在圖書館讀課本算習題背單字的調劑是上樓到書庫翻翻遠流出版公司的胡適作品集與精裝本日記手稿。我先喜歡胡適的笑才喜歡上胡適:胡適眉清目秀,笑起來好看,開朗,自得,卻隱隱流露一絲絲不得已,一種淡淡的苦苦的味道。
董橋新書《讀胡適》我讀完了。要「探望一下學術以外的胡適之」的董橋說「這本《讀胡適》讀我喜歡讀的胡適,抄我喜歡抄的胡適」。新文化運動抄得多,胡適書生論政書生從政也抄了不少;董橋的材料紮根於胡適秘書胡頌平主編的《胡適先生年譜長編初稿》。《讀胡適》結構似筆記像劄記,長短不一共八十八回;筆法也不像多年來多用常用四字六字並排的念人憶事小品那股「甩不掉駢文意識」的董橋風。引號、標楷體一看便知是抄錄,可是一參照手邊《胡適文選》若干篇章,我才發現原以為是董橋寫的句子,其實是胡適的文字。
我讓董橋「騙了」。但想想為什麼遭騙?我想起十年前寫報告寫論文的往事。我研究能力與信心都不夠,將自認寫得尚可見人的章節拜託任教大學的長輩指點。長輩專攻西洋政治思想,文字清晰,思路曉暢,耐著性子讀了幾段,面色欠佳:「你一寫到理論、引文,就是火星文。一看就知道你不懂作者在說什麼。材料要咀嚼,再用自己的話吐出來。」我問長輩咀嚼的方法,他給我看讀書筆記:單篇論文筆記不超過兩頁活頁紙,手寫,綱舉目張。諄諄告誡,我努力而為,時時謹記。
董橋乃舊派人,嚮往所謂「老民國」,寫文章從來在稿紙上手寫,抄胡適一定是手抄手寫。董橋說「我讀胡先生讀了幾十年」。言下之意不外乎胡適文字胡適行止董橋咀嚼了幾十年。
董橋讀胡適抄胡適但很少評斷胡適。我抄(實則是「敲」)幾則董橋《讀胡適》少有的評斷,充作筆記,聊為心得。我不評斷董橋不評斷胡適也不評斷董橋的《讀胡適》:「從前顧亭林勸人少著書,多抄書,胡先生說顧亭林是聰明人。」董橋自序的最後一句如是說。
[胡適的文言與白話]
讀遍胡先生一生的文字,不論學術著作不論讀書劄記不論日記書信,文言他文得恰當,白話他白得乾淨,半文半白他也都「半」得可誦,足見胡先生經、史、子、集的涉獵和修養確實足夠他一輩子消受了。(p.70)
[胡適與執政當局的關係]
(寫文章善意批評國民黨胡適不聽勸硬要發表,致使雜誌遭查扣、停刊,胡適沒繼續寫這類文字)
槍既開了,對方受傷,槍也收了,這似乎是胡先生一生應對執政黨的策略,有點怯懦,有點鄉愿;有點狡黠,有點心術。胡先生天生個性裏有甩不掉的矛盾和吞得下的妥協,這也許正是他留得住風骨的法門。(p.173-4)
[胡適並不快樂]
(因為羅爾綱太過客氣,胡適用「命令辭氣」寫信給羅爾綱交換條件,讓他可以繼續留在胡家做研究)
我從前讀羅爾綱的《師門五年記》不太感受得到他身受的教誨和恩賜有多麼動人。幾十年後年事高了重讀胡先生寫給他的這封信,我忽然覺得做一個胡適那樣的人實在太不容易了。我幾乎可以肯定胡先生其實不是一個快樂的人,他花了太多的心思去遷就人家的感受。他總是比別人先看到人家心中的喜憂。人生實難,人人都難,能夠替別人化解一點難處也許真的是替自己化解了一點難處。這樣的能耐靠的原來真的不是宗教的信仰也不是神明的感召:靠的是「懂得」。(p.191)
[胡適的緋聞]
旅美兩位中國學人唐德剛和夏志清都寫過胡適之和陳衡哲的緋聞,一個下筆刻意佻薄,一個行文萬般佻巧,我讀了既感意外,也甚失望。[……]至於胡先生生命中的女人緣,江冬秀之外的表妹曹珮聲、留學時代的韋蓮司、中歲之後的羅珮妲,那是胡先生的私事,幾十年來見諸文字的考證和渲染,終歸依然是考證和渲染,假設既在,求證無門。如果流言不是流言,胡先生不會 kiss and tell;如果流言只是流言,胡先生沒有義務出來澄清,何況羅珮妲最後嫁給比她大四十五歲的杜威老師成了胡先生的師母。人生難得紅顏知己。我情願胡先生到死都珍惜這些情份。(p.213)
[愛國讀書人胡適與蔣介石的關係]
胡先生做學問、教書、寫作之外的這些政治活動的文字紀錄我愛看也多看,從中看出讀書人和政治人之間的許多微妙的關係和錯綜的關涉。我深深體悟胡先生不論當使節不論當大使要當得安心做得安心,他必須記住他為的只是關愛他的國家,在意他的同胞。(p.231)
從七七事變胡先生和蔣先生的幾段接觸,我隱約看出兩人之間不容易保持平和的君臣關係,甚至浮泛的賓主交往也不容易。[……]蔣先生是從卑隱中壯大的風雲將帥,自知無法掌握那顯赫而陌生的學人胡適。胡先生則從來不覺得政軍中人有足夠的涵養賞識清流之可貴,蔣先生只在衡量輕重之後隨機商借大儒名士的一線光環去燃亮自己獨斷的裁決。胡先生倒是一心抱持西洋公正品格之精神去回報執政者的禮遇,真心獻策,心無奢求。我深信胡先生真心想為國難做點事情。我更深信看到蔣先生電報要他出使美國的那一刻,胡先生如釋重負,覺得這樣遠距離報效國家他才有勇往而進全身而退的希望:他有相當的把握可以在西洋尤其是美國的政治規律中扮演他應該扮演的角色。蔣先生老謀深算,當然老早盤算出這個劇情;他要控制的是落幕的時機。珍珠港事件如期爆發之後,胡先生察覺出那正是他卸妝下臺的時候。胡先生的書生大使生涯證實了他的淵博用在外交使節的酬酢中果然綽綽有餘;他更在意的似乎是舞臺鎂光燈撳熄之後,書齋裏書桌上的那盞燈依舊亮著。(p.240-1)
【書目資料】
董橋,2019,《讀胡適》。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註】文中[]與(置中文字)是我所加。《讀胡適》2019年10月4日閱畢,10月5日筆記。此書當時台灣未上市,故向網路書店下單採購,漫長等待,與港情勢是否相關,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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