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7日 星期二

錢穆、余英時、黃仁宇

1997 年《認識台灣》教科書於國民中學實施。我生得早,無緣,因此正規的歷史教育以中國史為主。回想稍微懂事的 1990 年代,社會上最廣為人知的歷史學家,恐怕是錢穆、余英時與黃仁宇。為什麼是這三位?三位大師又各自搭上怎樣的天時、地利、人和?

恰逢讀到中研院史語所陳正國老師的兩篇文章〈臺灣史學中的余英時身影〉(《當代》,2006年)及〈黃仁宇的現代化論述與西方歷史〉(《新史學》,2001年),或有解答。留個筆記。

 一、錢穆

        1966 年,彼岸共產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隨後,此岸國府發起中華文化復興運動,分庭抗禮。錢賓四先生 1965 年卸任香港新亞書院院長; 1967 年,遷居台北。來台後隔年,榮膺中央研究院院士。 

錢穆的史學思想長期以來就為台北官方所倚重。他膾炙人口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與《中國歷史精神》等書,都是應官方邀請至政府單位演講後所輯成。「中華文化復興運動」透過國家機器,深入各個教育社團,甚至國民小學之中。如此造成了中國古典文化某種程度的普及,也為錢穆的「中國歷史精神」鋪設了更為寬適的溫床。(〈余英時身影〉,頁40

 二、余英時 

余英時在台灣知識界的影響力從史學圈擴散,主因在於《歷史與思想》的出版。其中〈反智論與中國政治傳統〉以及〈君尊臣卑下的君權與相權〉二文,為多數嚴肅的文史學生爭捧讀討論。……在《自由中國》之後、解嚴之前,台灣知識圈批判政治與追求自由很難表現在實際行動上。因此批判性解讀歷史常常成為廣義自由主義心靈的活動場域。七年代的台灣也正好是強調「批判地繼承」、「創造性的轉換」傳統等等呼聲最為蓬勃的時代。藉著對中國古典的熟稔,余英時將歷史學帶進與社會學界的金耀基、心理學界的楊國樞、哲學思想界的杜維明、介於歷史與哲學之間的林毓生等人所創造的台灣中國情懷、自由主義、傳統與現代的辯證等關懷相互交織而成的知識盤體。(前引,頁42-43

 

除了提供廣義自由主義的思考文本,余英時也讓台灣的歷史系學生初步接觸到西方史學。自由的最低階意義是「接觸訊息的權利」。緣於當時政權的體制與經濟條件,七年代台灣歷史學學生對西方學術所知有限。余英時作為台灣重要的「西方文化的海外傳介」之一,其善業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他擇優介紹西方文明;第二,他審慎使用西方學術概念與中國歷史相互闡發。(前引,頁44 

引介西方學問絕非獨佔事業,為何余英時先生能脫穎而出?陳正國認為:

原因在於他是優秀而重要的中國史家,而且他的文筆流暢優美,長於將問題以有層次的論述方式鋪陳開來。(前引,頁44 

陳正國舉了收錄於《歷史與思想》一書的〈工業文明之精神基礎〉一文為例,認為該文似是就 John Nef 一書之「讀書摘要。但是余英時詳加發揮,論旨早已不受 Nef 原書所限」,其功力如鴻儒以薩柏林(頁 45)。 

至於余英時的文風,「從五、六年代的古典與凝重轉出,成為七、八年代的曉暢與颯爽。文字風格的轉變也使他從專業的歷史學徒,蛻變成新一代的學院啟蒙作家」。(頁47 

然而,若無實學,單憑一枝健筆是撐不起歷史與思想的。我因此特別讚賞陳正國說「余英時早已以他的實踐雄辯道,研究西洋史的問題核心不在於『能不能』,而在於用什麼眼光或態度」。(頁46 

三、錢穆、余英時 

眾所周知,錢穆先生是余英時先生的老師;余英時先生的《猶記風吹水上麟》與《回憶錄》對錢穆的教導多有著墨。「一生為故國招魂」的錢穆「能將中國歷史制度與思想上的重要流變一一定位,並以高度的涵攝與抽象能力,將中國歷史加以定性為一個整體;這種成就已經足以令人屏息」,陳正國說。(頁47 

至於余英時的成就,陳正國認為,「以陳寅恪所標舉的『通識』為的,余英時庶幾蹴之。……陳寅恪所謂『通識』,是指史家對某個時代的各種體制、趨勢、人物、心態與價值有了基本而廣泛的認識之後,一旦遇見時代裡的一件新事物時。也能夠立刻相對準確地將此事物放在合理的位置上,以利做進一步地研判與解釋。換句話說,通識一方面幫助史家在處理新議題時能更快切入、組織,另一方面逐漸培養出預測的能力,也就是傳統所說『見微知著』」(頁 48)。 

四、黃仁宇 

黃仁宇比余英時年長十二歲,但余英時是黃仁宇的在密西根大學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黃仁宇專研明史,最知名的著作莫過於《萬曆十五年》。此書台灣翻譯本於一九八五年由食貨出版社出版。該書於台灣走紅,以及連帶地讓黃仁宇的名與黃仁宇的概念「大歷史」,成為學院內外朗朗上口的術語。當時的背景是: 

七十五年前後,臺灣威權體制面臨存續或更嬗的抉擇路口。社會運動蠢蠢欲動,社會學思維方興未艾。韋伯、馬克思等人的社會哲學或歷史社會學著作,席捲臺灣知識界。臺灣意見領袖的學科背景從原先以學文史為主,轉變成以社會科學,尤其是社會學為主。原先的中國通史史觀,例如錢穆的民族主義史學,很難做為這一波社會改革所需要的支援知識。李敖、柏楊式的中國史批判,又過於注重政治操守、個人因素,而與社會學思維分道揚鑣。黃仁宇的社會學史觀正好躬逢其盛,成為臺灣解嚴前後,少數能「預流」(陳寅恪用語)的中國史學。(〈黃仁宇〉,頁189-190 

黃仁宇1964 年的博士論文是《明代漕運》;而後出版的專書,聚焦明代的財政與稅收。在 1981 年《萬曆十五年》以英文出版之前,黃仁宇不明言「大歷史」與「放寬歷史的視界」,他的學術識別證是研究有明一代的制度史家。 

我同意陳正國對黃仁宇出版《萬曆十五年》之後著述的評斷: 

爾後所發表的一系列中國現代史與比較史學,正是一步步將《萬曆十五年》中隱而不顯的史觀前景化,同時淺景化。像是以鋼鐵管線包覆著水泥的後現代建築,黃仁宇史學中的人物事件越來越少。《萬曆十五年》鋪陳佈局娓娓道來的功夫與吉朋、休姆等理性主義史家相比,顯得不遑多讓。可是的晚年的黃氏史學,走向了孟德斯鳩《法意》的路子:架構龐大,論證卻顯得單薄瑣碎,像七彩寶塔摔破了不成片段。即使像《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那樣立論明快,讀來有如掌中小說的小品都不復可得。(〈黃仁宇〉,頁189 

快二十年前,一位前輩提醒我留意黃仁宇《萬曆十五年》:全書儘管看似在說故事,但後頭的註釋,在在表明這些「故事」全都是第一手檔案、第一手史料支撐起來的。讀完陳正國老師的文章,回想起前輩當年的弦外之音或許是:後來的《中國大歷史》等書,註釋少了,反倒真的在講故事了: 

「晚年的黃仁宇像是感到時不我與的傳教者,急切地重複福音書裡的句子。人們很難再在黃氏晚期書中讀到歷史,卻只看到黃氏自我投射出來的影像。」(同前引) 

註釋或許是學術的規訓,但史料真的是規矩。黃仁宇先生是規規矩矩的史家,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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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資料】:

陳正國,2006,〈臺灣史學中的余英時身影〉,《當代》23234-51

陳正國,2001,〈黃仁宇的現代化論述與西方歷史〉,《新史學》12(4)155-92

【後記】:

此文乃今年 1 11日讀書筆記。充當念記余英時先生(1930-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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