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英文總統引用雷根名言

總統過境美國，參訪洛杉磯的雷根圖書館的行程，臉書貼文引用了雷根總統的話：「任何事情都可以談判，除了兩件事，就是我們的自由和未來。」

總統府的中、英文新聞稿，則是這樣寫的：

雷根總統曾說過一句值得我們省思的話，「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談的，除了我們的自由及未來，是不能被妥協的」。

President Tsai also noted that PresidentReagan once said something well worth reflecting on—"everything [was]negotiable except two things: our freedom and our future."

這段引文，引發一些爭議，例如有所謂軍事專家認為沒有提供雷根此說的出處，而在總統府發言人在臉書回應批評，出示出處、英文原文，並表示這些資料google都找得到，隔天則有口語傳播專家加入戰局，表示只會google是不夠的，因為沒有提供事件脈絡。

先釐清基本事實。

1.          出處對了、時間錯了。

總統府發言人的臉書說：

這一段「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談的，除了我們的自由及未來，是不能被妥協的」是出自雷根總統1986年在冰島和戈巴契夫會面後，對美國人民所發表的演說稿。演說時間是1986年10月3日，以下是雷根總統當初的原文：

Ronald Reagan

Address to the Nation on the Meetings With Soviet General Secretary Gorbachev in Iceland

October 13, 1986

“I went to Reykjavik determined that everything was negotiable except two things: our freedom and our future. “

但，這是不完全正確。錯的是演說時間，不是10月3日，是10月13日。因為雷克雅維克峰會召開的時間是10月11-12日。

2.          引文不正確。

雷根總統的原文並沒有出現總統府中文新聞稿上寫的「是不能被妥協」。因為加了引號，依規矩，必須貼著每個字，如果多了或少了某些字眼，就該把引號拿掉。

儘管有這些不夠正確之處，我還是很感謝總統提到了雷根的這句話。

感謝何來？恰好有機會為自己無知的冷戰史補補課。

好了，雷根總統說的這句話，是 1986 年10月13日雷根在白宮辦公室對國人的廣播。他跟國務卿舒茲剛結束兩天與蘇聯總書記戈巴契夫在冰島首都雷克雅維克峰會返國。

這場峰會其中一個癥結點是：戈巴契夫表示，如果雷根不放棄星戰計畫（正式名稱是「戰略防衛倡議計畫」，Strategic Defense Initiative ，簡稱SDI），蘇聯方面也不會削減核武。雙方沒有共識。

雷根在1983年的演說提及要發展星戰計畫。這是一套從外太空就能擊落蘇聯核子攻擊的反導彈飛彈系統，預算高達一兆美金。

雷根在峰會後的廣播說：我告訴戈巴契夫，我已經答應美國人民不會交易掉SDI，我沒有辦法告訴我的國人同胞說，政府不會保護他們免於遭受核子毀滅。

接著，雷根就說了蔡總統今天臉書引用的句子。

台海飛彈危機時的美國國防部長培里（William Perry，任期1994年2月到1997年1月）在2015年出版的《核爆邊緣》，也提到了雷根與戈巴契夫在1986 年10月11-12日的雷克雅維克峰會，以及全球核武安全的近況：

在灰色的核子時代，雷克雅維克峰會的重要性非常大。……在雷克雅維克峰會上冒出激進的新思維，核武大國秉持廢除核子武力的精神開會！這不是這種開明思想首度出現。對於協議若是達成，是否能夠貫徹，的確也有許多合理的懷疑。但是雷克雅維克峰會可以當作是個指標，證明新思維的益處，以及它們在人類追求防止核武進一步運用、甚至要削除它們的努力所啟發的正面可能性。（p.330-331）

冷戰過去了，但核武威脅仍在。2006年，當年陪同雷根的國務卿舒茲，還促成了在史丹佛大學舉辦了雷克雅維克峰會二十周年研討會。

在近期（小布希第二任末期至歐巴馬時期），全球核武安全的狀況是：

總而言之，2007年至2010年是核子裁軍及熱切邁向無核武世界可以衡量的進展，非常活躍的一段時期。接下來的2011年至14年，卻是令人失望的時期，進展先遲緩下來，後來就停止了。可是更慘的是，這些令人失望的發展只是事件更加惡化的前奏：2014年俄羅斯揮軍進入烏克蘭。美國斥之為「難以相信的侵略行為」，組織起國際對俄羅斯制裁。制裁在經濟方面有效，政治上則毫無作用。俄羅斯又兼併克里米亞，並繼續支持烏克蘭東部的分離勢力。

因此之故，俄、美關係在2015年墜入冷戰最深刻時期以來的最低點。不但不能繼續過去二十年來的核子裁軍，還開始了新一輪的核武競賽。俄羅斯展開大規模興建核武的計畫。（p.345-346）

在培里的書中，我覺得對於雷克雅維克峰會最有趣的一段，是關於柴契爾夫人：

回到華府後，雷根和舒茲遭到猛烈抨擊，竟然會討論消滅核武。罵得最兇的是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她專程跑到華府來向舒茲興師問罪，然後比較維持外交風度，向雷根期期以為不可。（p.331）

我不知道為什麼柴契爾夫人要7pupu？求知的起點是無知。繼續補課。

參考資料：

Reagan, Ronald, 1986, “Address to theNation on the Meetings With Soviet General Secretary Gorbachev in Iceland.”

Perry, William J.著、林添貴譯，2017[2015]，《核爆邊緣：美國前國防部長培里的核戰危機之旅》（My Journey at the Nuclear Brink）。台北：遠見天下文化。

台海是定時炸彈？

澳洲國立大學的 BrendanTaylor 日前發表新書 The Four Flashpoints: How Asia Goes to War，提到亞洲四個戰爭引爆點區域，分別是朝鮮半島、東海、台海、南海。這幾個區域當中最危險的，是台海，Taylor 形容為「定時炸彈」（ticking time bomb）。這則新聞國內媒體幾乎都有報導，甚至政論節目也有討論。

個人的想法如下：

1、    這幾個區域的張力，不是新鮮事。2017年，美國蘭德公司的報告 "Conflict with China Revisited"，也提到了這些區域，甚至還包括印度與更廣泛的，網路戰。

2、    就台海之所以是定時炸彈而言，ANU 的 Taylor 教授的論點是：

(1)、北京有意圖統一台灣；

(2)、美國防衛台灣的軍事能力有其極限，未來十年，美軍在台海會喪失優勢；

(3)、川普對台灣轉硬，主要是反映了川普對中國沒啥意願（跟美國一起）處理朝鮮半島與南海情勢的挫折心理。因此川普有意交易台灣，來換取中國對北韓議題的協助。

3、    承上，(1)是你知道我知道獨眼龍也知道。但，意圖不等於能力，能力不等於執行。(2)對中美軍力的觀察，也見諸於第一點提及的蘭德公司去年的報告。(3)這是Taylor 教授對川普的意圖的詮釋。

4、    解釋國家行為，對於決策者意圖的理解與詮釋，是相當困難的。但從川普的人事與外交圈的言論，或許有不一樣的解讀。

5、    早在 2002 年，柯慶生（Thomas J. Christensen，現為普林斯頓大學教授，2006-2008當過美國國務院東亞事務的副助卿）在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寫過"The Contemporary Security Dilemma: Deterring a Taiwan Conflict"，利用「安全困境」的概念詮釋台海局勢。該文的最後一段是：

Beijing’s fear of eventual Taiwanese independence with U.S. backing, rather than Taipei’s actual near-term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 seems the most likely cause of war across the Taiwan Strait in the next 10 years. Reducing that fear in Beijing in a clear, credible, and principled way that is consistent with U.S. political values and security interests is probably the best hope to solve the difficult deterrence challenge cross the strait. A commitment to Taiwan’s freedom and democracy, but not its sovereignty, will allow the United States to strengthen Taiwan’s military security, improve military contacts with Taiwan, and enhance protection of U.S. forward-deployed forces where necessary and possible, without triggering conflict in the process. Given the recent, provocative increase in the PRC’s military might across the strait, such measures are likely to be warranted as a hedge against a more aggressive PRC posture toward Taiwan and its supporters in the future. (p.20，粗體是我的強調)

A.          附帶一提，這篇文章寫得比 John Mearsheimer 於2014年在 National Interests寫的 ”Say Goodbye to Taiwan” 還更細緻，攻勢現實主義大師 M 的文章說，面對中國崛起，台灣有三個選項：

                        i.    發展核武；

                     ii.    傳統威嚇武力（conventional deterrence），也就是提升防衛能力，增加中國攻打台灣的成本；

                       iii.    走香港模式

這篇文章，邏輯清楚，論述簡約，但太簡約了，很像在真空管裡面打電動。

6、    再根據中國復旦大學的國際關係學者唐世平（2010, 第三章）的研究，安全困境不是戰爭的主要原因，而即便發動戰爭，在歷史經驗上，往往是由攻勢現實主義國家，發起先發制人的戰爭，或預防性戰爭。據此，應該先探討中國是不是攻勢現實主義？以及具不具備發動此兩種類型戰爭之動機。

7、    上述兩位學者提到的安全困境，要破解或緩解，一個很重要的概念，是 to reassure ，重點是讓對方減少對某事的擔心。目前，中國與台灣兩邊的政府，誰在 reassure ，應該是頗為清楚的。

8、    再從理論上來說，傳統上，當一個區域內有一個具野心與實力的大國時，其他國家的策略選擇，通常採取制衡（balancing）或西瓜偎大邊（bandwagoning）。近十年來，東南亞國家面對美中，發展出一種對沖（hedging）的策略選擇（重點人物是馬來西亞國立大學的郭清水[Kuik Cheng Chwee]，他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國際關係博士）。

9、    最後，這些討論都未觸及「國內政治」對外交或戰爭之影響。從政治生存（political survival）的角度來說，發動戰爭可以是穩固政權的工具。因此，台海是否是定時炸彈，恐怕是取決於中國國內政治的演變。

參考資料：

Christensen, Thomas J., 2002, "The Contemporary Security Dilemma: Deterring a Taiwan Conflict."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25(4): 7-21

唐世平著、林民旺等譯，2016[2010]，《我們時代的安全戰略理論：防禦性現實主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