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整理舊照片,發現這張尋常的但又沒有印象的照片。什麼時候拍的呢?點右鍵,詳細資料顯示:2010年8月晚上8點許。我知道,那是在政大側門的麥當勞拍的。那年夏天,我到政大的社會科學資料中心地下室蒐集論文資料。在提交的論文計畫書上,我以「受縛的國家」為題,探討民進黨執政時期的國家與社會關係。夏日北上,目標是略讀完2000年3月到2008年5月的三大報第一落(蘋果日報來台後就是四大報)。白天泡在地下室讀報,晚上就隨意吃以前讀政大時會吃的飯,逛逛書城。我沒有筆電,一天工作的收尾,是到麥當勞讀書或回憶白天所讀到的新聞,在筆記本寫筆記。
單純的日子,但心裡是慌張的:那些新聞不過是幾年前發生的事,但一天一天翻閱,為什麼越看卻越像外國史?完全不知道可以構作什麼論點,甚至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而在畢業的終點之前,一天過去就等於少一天可以寫作。
定靜安慮得,要先定,後能得。幸好一聞到社資中心的味道,地下室舊報紙的味道,濃得化不去的潮濕霉味,心底反而漸漸安定下來,因為我這樣騙騙自己:就是要這種味道才有不為人知的寶藏。
II.
最近深夜讀書讀到一個段落,我彷彿又聞到那個夏天政大社資中心地下室的潮濕霉味。
我讀的是社會科學宗師之一的托克維爾的書信集。
托克維爾是法國貴族,卻生於大革命後的 1805年。26歲時,去美國遊歷了九個月,回國寫作,跟旅伴出版了美國監獄制度的考察,也包括一本《美國遊記》,不過更重要的是,不到30歲的托克維爾,出版了日後社會科學的經典著作《民主在美國》。35歲到45歲從政,從議員當到外交部長,等到1851年路易‧拿破崙政變,托克維爾才離開政壇。幸虧他離開,我們才能讀到他浸在檔案堆的研究成果《舊制度與大革命》(1856年出版)。直到1859年過世之前,托克維爾還在讀、在想、在寫《舊制度與大革命》的續篇;為了寫這本續篇,托克維爾讀了大量的文獻,也做了大量的筆記,這些筆記也以《論革命》為題出版。
續篇之難,托克維爾在1858年,過世的前一年,寫信給堂哥兼摯友Louis de Kergorlay說:
「可以肯定,我不想寫一本很長的書;但照我研究事實和最終定稿的工作方式,我恐怕永遠不能完成這一工作。不幸的是,我不知道該採取何種原則來限定我的研究範圍。在什麼都看和什麼都不看之間,我看不到任何折衷點。但大革命的文獻,正如德國人所說的,它無窮無盡……隨革命的發展而在社會狀況、制度、思想以及法國人的風俗中漸次產生的變遷,這就是我的主題。為了看清這些,到現在為止我只找到了一種辦法,那就是通過閱讀在某種意義上與當時的人一起來體驗大革命的每個時刻,而不是閱讀那些談論他們或他們此後談論自己的東西,而是他們當時的言論,並盡量發掘當時他們真實的想法。為達到這一目的,當時不起眼的文字、私人通信可能比議會辯論更有效。我期待通過這種方式達到所設定的目標,這個目標就是將我置身於當時的環境中。但這種方法太慢了,我經常感到絕望。還有別的方法嗎?」(頁288-289)
III.
儘管最後我的論文略作調整,民進黨八年執政只是其中一章,這些報紙資料最後也只用來建立2004年選後爭議以及2006年反貪腐運動的事件序列。不過回想起那個夏天在潮濕霉味的政大社資中心地下室,托克維爾是對的,瀰漫著絕望:絕望於閱讀與寫作進度的落後,絕望於見證一個本土政黨從黎明到正午再到黑夜的過程。
絕望,是因為曾經有愛。
(引用書目:托克維爾著、崇明編校,2010,《政治與友誼:托克維爾書信集》。上海:三聯書店出版。)